但泽

鸡毛蒜皮流水账
给我的lofter除个草

一、

   王杰希退役离开微草那天，刚刚下完一场暴雨。天色澄碧，万里无云，日光灼灼。空气里有草木的芬芳。

    王杰希到车边的时候，方士谦正靠在方向盘上打盹。敲了敲车窗，方士谦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见是王杰希，眼神顿时清明了，一脸不耐烦地打开车门锁和后备箱。

   副驾驶座上堆了东西，王杰希放完行李，坐到后座上。方士谦又免不了数落了王杰希一顿:“你怎么这么慢？和小孩子们依依惜别去了？唉，怪不得网上说你这队长像当爹。”
   
    王杰希轻笑一声，说:“队长当爹，那副队是什么？”

    方士谦张望着汽车四方，一边倒车一边说:“不知道啊。你看蓝雨，就是双亲俱全。到了咱们这儿，你比较苦，是个单亲爸爸。”

    王杰希嗤声，对这个说法感到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表示赞同:“好意思说这个吗？当年是谁说退役就退役，甩下我一个人看微草了？”
   
    “甩下你？我哪舍得甩啊，也不看看我花了多少力气才追到的……”

    方士谦嘴贫，开车也不专心。他习惯性抬头看后视镜，哪知王杰希也正在盯着后视镜看。两人目光在镜中交汇，猝不及防。方士谦望了一眼镜中熟悉的大小眼，挑眉调侃:“在看我？好看吧？”

    王杰希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似乎在努力憋笑，说了个“是”。
   
    “诶，反正有一辈子慢慢看。不要急啊。”

    王杰希被酸得牙疼:“专心开车吧您！”
   
    他从后视镜里看见方士谦吐了吐舌，无奈地想，这人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欠揍。
   
    虽然欠揍得挺合他心意的。
   
    方士谦伸手打开广播。好巧不巧，正是在报导王杰希退役的消息。广播里的女声慷慨陈词，滔滔不绝地论述着王杰希对于微草的付出有多么可贵伟大，就差给他颁个感动中国了。当论述到五七赛季夺冠的时候，配上一段激昂的BGM，女声又拔高了一个调子，转述着赛场上王不留行的英勇身姿，转述着王杰希是如何扛起了一整个微草，斩获冠军。
   
    王杰希闷闷道:“她是不是把你给忘了？”
   
    方士谦一怔，转而笑道:“我都没在意。你是主角，不提我没关系。”

    “我在意。”
   
    因为那是他们并肩战斗过的战场。少不了任何一个人。
   
    “那我可太感动了。”方士谦语气听着仍然像是在打趣，但是喜悦是真心实意的。
   
    汽车驶出了微草基地，王杰希转头看着熟悉的楼房变得越来越远，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地方，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是他为之付出了十年心血的地方。退役只是挥别年少时奋斗的战场，但当这一场离别真正来临的时候，千万种不舍与期待，都可以被理解。

    职业生涯告一段落，人生的道路却还很长。

    天清气朗，前路宽阔明亮。一切都值得期待。
   
二、

    十八岁这一年给了王杰希太多惊喜。他从青训营里脱颖而出，成为了微草战队的正式队员。
   
    他第一次来到微草战队正式队员的训练室的时候，心情也是有些许忐忑的。从青训营到训练室，那一段路仿佛漫长得像走过了一个世纪。队长林杰不紧不慢地叮嘱着注意的点，王杰希敬仰队长，听得很用心，心想队长要是能走得再快点就好了。
   
    队长最后为他简单介绍了一下队友们。提到战队的治疗选手时，林杰无奈地笑了一下:“方士谦在赛场上很认真，场下的话……他脾气有点急，你别太在意。”
   
    王杰希回忆了一下在青训营里听到的关于方士谦的点点滴滴。方士谦上赛季出道，操纵两张账号卡，论年纪只比训练营的成员们大一两岁，却是青训营的所有治疗选手的偶像。出道仅一年，媒体舆论就有把他捧成“治疗之神”的倾向，因为他上赛季的表现引人注目，从治疗到控场干扰方面全都无懈可击。联盟成立不过两三年，出列拔萃的治疗选手还没有出现过，方士谦算是第一个。能和优秀的治疗选手当队友，王杰希自然求之不得，因而他也十分想给初次见面的方士谦留个好印象。

    可惜现实没有如王杰希的意。第一次见面，方士谦就一副懒得搭理王杰希的样子。
   
    “魔道学者，王杰希。”
   
    方士谦从电脑面前抬起头，看了王杰希一眼，耳机都不想摘，站起来和王杰希场面上握了握手，示以根本不存在的热情友好。
   
    队长林杰这时被夹在中间，连忙打着哈哈。方士谦队长的面子还是给的，这回摘掉了耳机，不太情愿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又转身投入战斗中。
   
    气氛有点尴尬。
   
    王杰希没料想到会是这样一副场景。所有的“和新队友搞好关系”的美好想法，全是他的一厢情愿。
   
    按照王杰希的性格，不会在意这种事情。但他确实有点懵，对于新队友没有缘由的冷淡感到一头雾水。轮操作水平，他早已不亚于队长林杰，方士谦肯定不是因为嫌弃他这个输出水平差。莫非是因为王杰希水平太好？

    青训营里传小道消息，说林杰过完这赛季可能就会退役，王不留行需要找新人接手。大家都揣测这个新人就是王杰希。王杰希听了传言，第一个反应就是想笑。他固然对自己的水平有信心，但出道第一年就接受一个神级账号，这种春秋大梦还是别做为好。眼下看方士谦对自己这幅爱理不理的样子，对队长倒是毕恭毕敬，难道是听说了这个传言，觉得自己是在垂涎王不留行？
   
    如果真是这样，王杰希还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苦不堪言。
   
    本以为时间可以培养培养队友默契和感情，但事实证明，和方士谦当队友的两个月，不甚愉快。王杰希的打法诡谲多变，天马行空。方士谦根本不知道王杰希的脑回路是怎么接的，也永远无法预料他下一步会怎么做。方士谦总是只能看着王杰希的魔道学者骑着扫把一闪而过，刚刚放的回血大招的圆阵在空中尴尬地打转，接着一闪消散。
   
    给王杰希辅助和给别人辅助简直是两个难度系数。好在王杰希也有自知之明，干脆和方士谦说你管其他人吧，不用拉我血线了。
   
    然后自己就提着扫把朝对面挥了上去。
   
    久而久之，方士谦就真的不想管王杰希了。反正你走位风骚操作无敌，我好心好意给你加血还要被嫌弃，那我管你干什么？放生才是上上策。
   
    两个人双排胜率惨不忍睹。在这种状况下能培养出什么队友感情？简直相看两厌。
   
    因而林杰说要把王不留行和队长职务一并交给王杰希的时候，方士谦第一个反对，他实在不觉得这个场上只管自己浪的人能当好队长。

    最后不情愿也只能憋着。王不留行和队长职务交给王杰希已经是注定的事情了。

    方士谦对此，是真的生气过一小段时间。但是只有一小段时间。他对王杰希，除了他臆想中的“无情逼退老队长来谋权篡位”的私人恩怨，以及他那与整个团队脱节的个人打法外，没有什么另外的成见。他后来懂得了前者是队长的意思，王杰希也没那么多心眼，这一份不满就渐渐被时间洗刷了；但后者，只要存在一天，微草离冠军的距离就遥远一天。
   
    这一份不满是横亘在他和王杰希之间的一道天堑巨壑，一日不填平，问题就会越来越严重。
   
    第三赛季中旬，王杰希就开始慢慢思考这个问题。他的魔术师打法在外人眼里看来固然精彩绝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的打法，如果再坚持下去，只能成为微草的绊脚石。
   
    他想起叶秋说的，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这句话如今回想起来，如雷贯耳。
   
    最后，魔术师打法昙花一现。王杰希终究选择了收敛打法，迎合团队。
   
    方士谦那个时候已经能跟上王杰希的步伐了。但不代表其他队员可以。得知王杰希的决定后，方士谦眯了眯眼，说:“有点可惜。”
   
    王杰希轻松道:“没觉得。”
   
    方士谦沉默了一下，突然扬起头，语气明快，说:“谁觉得你可惜了？我是说我练了这么久终于能适应你那个打法了，你现在突然不打了，我白练了，真可惜了。”
   
    王杰希笑得很爽朗。方士谦看了看他，半晌，哂然说:“谢谢。”
   
    对于这没头没脑的道谢，王杰希摇了摇头:“没必要。这本来就是应该的。我觉得这个决定还做得太晚了，本来这赛季说不定还能拿个更好的名次……”
   
    “怎么还想这赛季？”方士谦又恢复了刚认识时那副不耐烦的样子，“你不都答应了吗？下赛季，下下赛季，下下下赛季，都要争取拿冠军。”
   
    王杰希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正色道:“一定。”

    这赛季半决赛惜败百花，他亲口承诺的，说他尽快、一定会带领微草拿个冠军回来。
   
    他会努力去做，因而改变打法。

    他是天空中最璀璨的星辰，却选择了屈身于茫茫银河，不再耀眼夺人。他未曾后悔，因为他答应过要守护好这条银河，因为他深爱着这条最平凡的星星汇聚成的，最明亮的银河。
   
    所以一切都值得。

   
   
   
三、

    方士谦开车回到家时已是近傍晚。携着一身暑气，不太舒服。他打开空调，从冰箱里抱了个西瓜出来。
   
    王杰希整理行李的时候看了一眼空调开关，似笑非笑地说:“你开二十度不冷啊？当年我在训练室开二十度的时候，谁第一个跳出来说冻死人？”
   
    方士谦刚刚切好西瓜，回忆了一下往事:“你不能拿那个时候说！那个时候你干什么我都不想让你顺心……这中二的黑历史，就别提了。后来我发现，其实开二十度除了容易感冒外，挺舒服的。”

    王杰希打量着方士谦房子里的布局，看见了他书桌上的第五赛季的微草全队合影，心里如同流淌过一方温热的泉水。他边看边问:“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刚开始那会儿，你用得着这么讨厌我吗？”
   
    方士谦正窝在沙发里，啃着西瓜，讪讪一笑:“哎别提这事儿了！我问心有愧！”

    他到底还是坦白地解释了一下:“林队把我从网游里挖出来，我感激他。他为微草付出了那么多，还没等到拿冠军，就被你赶跑了——那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那会儿我真讨厌你啊……你别这么看我！我就讨厌了半个赛季……而已。”

    王杰希促狭地笑了:“可以啊方神，那后来怎么就不讨厌了呢？”
   
    “后来……后来你都把魔术师打法放弃了。我觉得你人挺不错的。我就不讨厌了。”
   
    “挺有眼光啊。”
   
    “那是。”
   
    方士谦把西瓜皮放在茶几上，伸了个懒腰说:“饭点了。吃什么？”
   
    王杰希不太信任地问:“你会做饭？”
   
    方士谦心虚地一笑:“当然不会。平时都是点外卖，有时候我妈来给我做。”话落，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睛倏然一亮，“说到这个，诶，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妈来基地看我。后来她和我说，你们队长是个人挺好的小伙子。
   
    “虽然不太正式，但好歹也算见家长了吧。”
   
    王杰希暗自咀嚼了一下方士谦的话。做饭，见家长。这两件事再平常不过，人间烟火味十足。温馨平淡的琐事化成缭绕的水雾，自心底蒸腾而起，令人分外愉快。
   
    王杰希挑眉看着方士谦。方士谦也是满脸不信任:“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会做？”
   
    “试试看。又不难。”王杰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做个饭而已，又不是打叶修。”
   
    凡事都要试一下嘛。
   
    王杰希也拿了块西瓜吃，他问方士谦:“你的书桌上的照片，为什么选第五赛季的？”
   
    “这还用问吗？这是我颜值巅峰啊！”方士谦中气十足地回答。
   
    王杰希本以为还有什么深一点的原因，原来是他想多了。第七赛季那会儿，总决赛之前，方士谦去理了个头发，结果发型师给他设计了一个后现代的发型，惨不忍睹，被微草群嘲。这个发型永远地留在了第七赛季冠军队合影上，载入史册。
   
    王杰希想起来，从手机里翻出那张照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下说:“那时觉得土，其实现在看看也挺帅的。”
   
    方士谦一把夺过手机，嫌弃地看了一眼:“您净睁眼说瞎话吧。虽然你手机里存着我的照片，我挺高兴的，但能不能换一张？”
   
    王杰希夺回手机:“其他照片有的是——但这张黑历史，永久保存。”
   
    方士谦吐了吐舌头。
   
    王杰希又看了一眼照片。上面的方士谦顶着一个土里土气的发型，笑得灿烂，但仍挡不住深深的疲倦。这样的疲倦，是总决赛后的劳累所导致的，还是多年来的日复一日机械无趣的训练所导致的，王杰希已不得而知。
   
    但如果要他选择，他也会选择第五赛季的合影。那是真正快乐的第一次夺冠。那时的他还十分坚信，他们还有许多个赛季可以一起走过，还有许多座冠军奖杯可以一起捧起。
   
    不像第七赛季，狂欢过后即是别离。
   
   
   
四、

    第五赛季，微草战队成为了荣耀史上第三支冠军队伍。
   
    夺冠那天晚上，队员们到了KTV，打算通宵狂欢。王杰希也终于应允，任由他们疯玩一次。
   
    空气里是浓烈的酒精的味道。李亦辉正举着麦嘶嚎“你这该死的温柔”，邓复升带头鼓掌喝彩。王杰希没喝酒，无奈地看着他们，心想要是把他们这会儿的举动全都拍下来，绝对是个可以要挟一辈子的把柄。
   
    魔音绕耳。王杰希捂着耳朵，坐到窝在沙发一角的方士谦身边。

     方士谦突然说:“王杰希，我觉得你人挺好的。”

    他面色酡红，但手里摇着度数最低的果酒，很难说有没有喝醉。
   
    王杰希眼皮跳了跳。
   
    直觉告诉他，前方高能。
   
    王杰希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找出手机，打开了录音器。他没抬头，轻声回答:“我觉得你人也挺好的。”
   
    “嗯，对，好人和好人。”方士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挺合适。”
   
    “对，当队友是挺合适的。”王杰希点点头。
   
    方士谦皱眉说:“我不是说和你当队友——”
   
    王杰希想本能地想捂住他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挺合适的意思就是，在一起试试看。”
   
    李亦辉的歌声和方士谦的话语轮番撞击着王杰希的耳膜。明明没喝酒，王杰希的头昏昏沉沉的，在千军万马前还能分析指挥战局的理智头脑变成了一团乱糟糟的棉絮。
   
   
   
    他窝到另一边一个还算清静的角落，堵住耳朵，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对方士谦的态度。
   
    显然刚认识的时候，双方并无一丝好感。
   
    后来输给了百花，方士谦语气有点凶:“下赛季，下下赛季，下下下赛季，你一定要带领微草拿个冠军回来。”
   
    那时王杰希第一次想，这个方士谦，其实不像表面上那么不讲理。
   
    王杰希放弃魔术师打法，方士谦说“谢谢”。

    他对微草的热爱，对冠军的渴望，不比王杰希少一丝一毫。
   
    方士谦曾半开玩笑地说:“你尽管浪，有我在你就死不了。”
   
    这听着像开玩笑，但只有王杰希知道，这句话很认真。有过许多次，王不留行丝血情况下，防风为他当下致命一击，然后套上治疗大招，王不留行反杀对面；王不留行周旋于敌方腹地，防风总是能助他打乱对面的站位……
   
    有此辅助，夫复何求。
   
    好感是日积月累的。这次的冠军算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他一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胡闹过后，微草众人在KTV里窝了一夜。五六点的时候，方士谦第一个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王杰希本来睡得浅，看他起身，也未犹豫，跟了出去。
   
    王杰希是在洗手间门口找到方士谦的。彼时他刚洗完一把脸，额前的发梢滴滴答答地掉着水珠。
   
    “……”方士谦看着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失败了。
   
    王杰希抢了先，语气轻快:“我同意了。你别反悔。”
   
    方士谦先是一怔。王杰希心里略过一丝慌张，差点就想打开昨晚的录音了。接着方士谦脸上的表情渐渐从疲倦颓唐变得神采飞扬，王杰希这才相信，方士谦昨天晚上没喝醉。
   
    他看着手里的手机和上面的录音器界面，低低地笑了。
   
    方士谦对着窗外的晨曦，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般说到:“我有太多话想说了。”
   
    王杰希认真点头:“我听着。”
   
    “……”方士谦还是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王杰希要笑场了。
   
    “别笑！”话虽这么说，却是方士谦先笑场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慢慢说:“冠军和你，是我最喜欢的。都得到了，我很高兴。”
   
    王杰希面有动容。方士谦在期待他说一些感人肺腑的话。
   
    “一身鸡皮疙瘩。”
   
    ……就知道不能指望他。
   
    “好吧。”王杰希也笑了，“我也很高兴。你一直在，以后拿更多冠军，我会更高兴。”

    远处重重楼房后云涛雾浪，金红色的裂锦逶迤千里。金色的晨曦勾勒出方士谦的轮廓，他带着笑意看着远处的风景。
   
    这一幕一直烙在王杰希的脑海里，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历历在目。
   
    他希望他能一直这样神采飞扬下去。

   
    方士谦说打算退役的时候，王杰希其实是很想在他脸上呼一拳的。

    他把袁柏清当成徒弟培养，早就能说明这个打算了。

    本来王杰希只是以为方士谦会再待个两三年，未曾过问。但他的选择却决绝而果断，第七赛季的胜利变成了离别的时刻。
   
    当荣耀于他不再是追求与热爱，反而成了负担的时候，放下是个很正确的选择；当这一间小小的训练室不再是他梦想的承载台，而是束缚自由的枷锁的时候，离开是个很聪明的选择。
   
   
    方士谦是不辞而别的。
   
    王杰希对那天已无太多印象。但是他却记住了那天毫不相关的云彩。湛碧的天色，风卷云浪。
   
    他们其实就如天上的云彩，因为幸运，被风吹在了一起，于是他们都笃信彼此会为对方驻足停留。然而风未曾心慈手软，他们自己也有更多的、不同的追求，最终还是要分别。

    云彩不知所终。只剩一片晴空如常。
   
   
五、

    方士谦服了王杰希了。
   
    刚刚信誓旦旦地说做饭不难，现在王杰希用铲子拨着锅里黑糊糊的黏哒哒的东西，叹了口气:“我觉得做菜，比打叶修，难一点儿。”
   
    方士谦幸灾乐祸地笑了好一会儿，缓过来说:“……真有能耐。还是出去吃吧，吃火锅，怎么样？”
   
   
    大夏天吃火锅，比不上冬天畅快。方士谦娴熟地煮着牛肉片，说:“我退役的时候，你和我闹别扭闹得很厉害。”
   
    王杰希纠正他:“是你和我闹别扭。”
   
    “这哪跟哪儿，都一样。”方士谦对他的纠正不以为然，“重要的是，一顿火锅化干戈为玉帛。”
   
    王杰希回想了一下，大概是第八赛季全明星赛的时候，确有此事。他喝了口茶，仍然觉得这个火锅辣得不行，强作淡定问:“你想说什么？”
   
    “以后的日子长着，有事没事多吃火锅，少闹别扭。”
   
    王杰希挑了挑眉毛，方士谦不解其意。王杰希伸出左手无名指，抹掉了他唇边的饭粒。
   
    方士谦愣了一下，接着笑了。

    王杰希一晃神，觉得他又看见了很多年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七、

    王杰希从轮回比赛场馆的后门走了出来。他记得这个门要走过一条幽静的深巷才能通到场馆后面的商业区。比赛还没结束，场馆里灯火通明，观众们正在专注于下一场比赛，没有人注意到悄然离开的王杰希。
   
    这次安排无疑是铤而走险。但好在效果很好。高英杰的双眼里第一次闪烁着少年的骄傲和自信。
   
    王杰希走出场馆，只是想透透风。S市的冬天不暖和，寒风凛冽。

    寒风灌进了他的衣领，他不自觉地耸了耸肩。
   
    远处路灯下有个人静静地伫立着。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但这人怎么越看越像方士谦……？
   
    王杰希以为自己看错了，继续向前走。路灯下的人转向了渐渐接近的王杰希，一把扯掉了挡了半张脸的围巾。
   
    还真他妈是方士谦。

    自从他退役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这半年了，他们打过两通电话，都是不欢而散。

    突如其来的见面，王杰希本想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开场，方士谦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方士谦毫不客气，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冷笑说:“你今天在发神经吧？”
   
    王杰希有点累，他从方士谦深褐色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叹气声化作一团白雾消散在冬夜。他说:“我得帮英杰一把。仅此而已。”

    说到底还是为了微草，为了那个他信任的、方士谦却不太看得上的微草接班人。

    王杰希结了一张最绵密的茧，温柔庇护着微草。于他自己而言，这茧无疑是缚住了他原本可以借以高飞的翅，令他动弹不得。方士谦理解他对微草的庇护，私心上却希望他能早日挣脱开缚身的茧。两方好意，却演化成了水火不容的情况。
   
    其实只要彼此低一下头，就没那么多事儿了。
   
    方士谦语塞，抓着领子的手松了松，王杰希顺势挣开。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王杰希说:“你怎么来S市了？”
   
    方士谦将目光挪到别处，皱眉道:“什么怎么来了……想来就来。来看看柏清有什么进步……”
   
    王杰希揶揄道:“袁柏清？全明星赛，他好像不用上场。”
   
    “……”方士谦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你硬逼我肉麻一回。成，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本来不想来见你，结果看见你故意让小高，我觉得……有点生气。我在看台上看见你往后边走了，我就赶紧跑过来守株待兔了。”
   
    他语气里有些不确定，甚至带了一丝祈求:“我们没分手……吧？”
   
    寂静的巷子里，方士谦的声音听上去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渺远又不真实。王杰希有一丝恍惚，但他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心里冰河解冻的声音。
   
    他们本就都怀着赤诚之心，真心对待彼此，何必要兵戎相见。
   
    王杰希温和地笑了笑，眼里闪烁着温暖的橘黄色光点，轻声说:“走走？”
   
    方士谦有些错愕，点了点头。他清了清嗓子，静静开口:“为什么选高英杰？”
   
    并不是说高英杰技术天赋不好。方士谦只是觉得，高英杰身上少了少年的锐气和干劲。说这是缺点也有些勉强，顶多就是天生性格的不足。这种天生的性格，王杰希也很难改变它，何必要花那么多心思？
   
    王杰希反问:“为什么选袁柏清？”
   
    “他天赋好——”
   
    “没看出来。”
   
    方士谦有点生气:“你在质疑我的眼光。”
   
    “彼此彼此。”
   
    方士谦一怔，被气笑了，“好吧。那我们都得相信彼此的眼光——看人一级准。”
   
    王杰希笑，他这话是把他们两个人都夸了一遍。
   
    方士谦这时看了一眼手表，问:“你什么时候要回去？”
   
    王杰希不解，仍然照答:“还有一个小时不到比赛结束，我要带他们回酒店。在这之前……”
   
    “去吃火锅？”方士谦指着灯影幢幢的远处，虽然说了个疑问句，看上去却根本没打算让王杰希回答。他拉过王杰希的袖子，毫不犹豫地朝巷子尽头的商业区走去。
   
    ——本来想拉手的，还是怂了一下。
   
   
    一顿火锅吃得辣除了一身汗。王杰希一直搞不懂方士谦为什么会嗜辣，明明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B市人。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就是因为微草食堂的回锅肉放不放辣的问题，弄得对彼此颇有成见。彼此更糟糕的是，王杰希现在一身火锅味。站在刚刚遇到的巷子里，王杰希苦笑了一下:“你觉得我该怎么和队员解释，队长消失了快一个钟头，回来的时候身上是火锅味？”
   
    方士谦不怀好意地笑了:“这个，我帮不上忙。你得自己解决。”
   
    王杰希无奈地点点头。
   
    方士谦似乎挣扎了一下，慢慢开口说:“接下去的话还是有点肉麻，但我想说。”
   
    王杰希嘴角弯了弯，表示喜闻乐见。
   
    “我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你好。”方士谦还是有些畏畏缩缩，“但……我不知道我的希望是否符合你的希望。现在看来，它们有些偏差。不过这不要紧。这一点都不妨碍，我继续等你。天塌下来了我也在。
   
    “比如这次，输给小高这事儿……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不会介意媒体说这说那的，我的担心是不是多余的。算了，多余就多余，不是负担就行。
   
    “肉麻的话讲完了。这就算和好了吧。”
   
    王杰希能听见他心底碎裂的冰层下，是温暖的春河在流涌。
 
    王杰希说:“回见。”
    
    他不是一个善于告别的人。古往今来，告别都被说得好听，什么“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无不散宴席”……告别似乎全都成了洒脱与祝福。但其实，这些都是不会再见的慰藉之话。
   
    迷路的人终迷失，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还好，这次的告别，昭示了不久的将来就是重逢——他这么想，坚定地认为事实会如此。因而没留太多不舍，转身离开。
   
    方士谦却拦住了他:“等等。”
   
    王杰希纳闷。方士谦一个大步向前，动作很快，把围巾从自己脖子上扯了下来，系到王杰希颈上。
   
    围巾带着他的体温。羊毛的质感温软舒适，在王杰希眼里，却成了一副盔甲，提他挡下了凛冽的风，独独把温柔留给了他。
   
    王杰希开玩笑说:“这下真没法解释了。一股火锅味，一条来路不明的围巾。”
   
    方士谦悲愤地想“那还是还我吧”，还没来得及说话，王杰希就已经把围巾整理了一下，明显打算戴着离开了。
   
    “……”方士谦想了想，认真说:“回见。很快就会再见的。”
   
    王杰希带着一点笑意，点了点头，离开了。

    走出了十几米，他突然顿住了脚步，没有缘由地回头了。
   
    方士谦静静地站在原地，还未离开。
   
    他背光站着，灯光细细描摹出他的轮廓。他背后是繁华的霓虹，车水马龙，闪烁着迷离的光辉，攒涌成灯火的海洋。相比之下，这条巷子似乎处在万丈红尘之外，安静得不似人间。

    方士谦显然没料到王杰希会突然回头，怔了一下，然后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臂，示意他赶紧回去。
   
    王杰希终于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纵使前方是无边黑暗，他也无所畏惧。

    任这荒唐的世间光怪陆离，他仍能找到一方明净的心安处。

    王杰希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新闻上写的，夸他夸得很好的一句话:“王杰希和他的王不留行，就这样不可阻挠地扛着微草，向前飞去。”
   
    他当时把这句话给方士谦看，方士谦对他这个自恋的举动不屑，翻了个白眼说:“扛着微草飞太重了吧？你飞的时候记得往下看看，我在地上撑着你。”
   
    王杰希想，只要在役一天，他就会继续扛着微草，义无反顾地披荆斩棘，不知倦怠地前行。

    但他会经常回头看看。像搏击风雨的鸟，眷恋着身后的巢穴，可以坚信风雨过去，会有栖身之所。
   
    “王杰希和他的王不留行，就这样不可阻挠地扛着微草，向前飞去。”
   
    治疗之神的白光，一直照亮他前行的路。

八、

    睡觉的时候，方士谦像裹茧一样用被子把自己和王杰希裹了起来。王杰希觉得这样睡很不舒服，把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方士谦很不满意:“你空调打这么低，又不盖被子，发烧了我可不会服侍你。”
   
    “行行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王杰希顺从地把手臂缩了回去，内心吐槽方士谦怎么越来越像个老妈子。
   
    方士谦满意地笑了，探出半个身子熄灭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回来的时候顺带啄了一下王杰希的额角。
   
    王杰希被他娴熟的动作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方士谦却看上去内心毫无波动，已经安详地闭上眼睛会周公了。
   
    王杰希拿他没辙，无可奈何地轻笑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王杰希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是熟悉的微草训练室。眼前的人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他看见王杰希，情绪都写在脸上，没有搭理王杰希，撇了撇嘴。
   
    少年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一个很重要的人生决定。气氛沉寂了片刻，他终是不耐烦地说:“愣着干嘛？来双排。”

    王杰希一怔，趁少年转身到电脑桌边的时候对着他的背影笑了笑，随即跟着他走了过去。

    训练室内，除了鼠标键盘的敲击声外，再无其他声音。两个少年的指尖犹如斑斓的蝴蝶，振翅而飞。哒哒的击键声吟唱着他们肆意张扬的青春。

    训练室外，夏蝉啁鸣，日光耀眼。
   
    这个梦境是被卷被子的方士谦打断的。王杰希花了好一会儿回想这场梦，笑意不自觉地攀上嘴角。困意还未退潮，他无奈地揉揉眼，搡了方士谦一把，把被子拽了过来。方士谦被吵醒了，抄起枕头边上的手表瞄了一眼，皱眉道:“我去，一大清早的你瞎折腾什么？继续睡。”
   
    王杰希还没来得及反驳，方士谦均匀平稳的呼吸声已经响起。王杰希也懒得再理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始终不屑于和他争论，觉得这人完全没办法讲道理。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时间的列车呼啸而过，穿过无常虚渺的人生，打磨了他桀骜不羁的魔术师打法，捎走了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手速和锐气。但他未曾后悔踏上这一趟单程列车。它带来了他此生最珍贵的东西，有胜利，有冠军，有荣耀，有身边的人。
   
    人人都会老去，但荣耀之心永远不死。当年林杰把它交给王杰希，如今王杰希把它交给下一代微草小辈，代代传承。
   
    其实他的少年时代从未远离，少年时代身边的那个人，也不曾离开。
   
    人生大幸。
   
    王杰希倒下睡回笼觉前瞟了一眼窗外，已是晨光熹微。
   
    今天应该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他如是想。

FIN.